鹤忻

【原创】我为什么而唱曲

  深秋啊,枝头寥落了那些叫人欢欣雀跃的声音。 

  我隔着窗栏往外看,其实也不见什么啊。北国也太寒冷了,远没有我自小生长的土地温柔,在这样的对待下,我那赖以维持生计的嗓子坏了。于是人间也就更加冷些。 

  昨夜小七已是来的最后一次,他神情惴惴地道:“师兄,班主要南下跑场子去,说是舟车劳顿,留你在北平休养了。”我哪里不知道这休养究竟是个甚么玩意呢,初初入这戏班子见到的那小旦的下场到了如今却还历历在目呢,但也只能叹息一声罢。 

  他们做得也真是干净利落,五更天,天还没亮就听到搬动行当的响声,也不怕吵了邻家惹了是非,不过这念头甫一出来就被我压回了心窝子里,是了,吵到的怕也只有我这个病秧子,早晚是要死的,哪里用得顾及呢。我在冷硬的榻上翻了个身,偏又想我最爱的那身戏服是否也被小心地装在哪个木头箱子里带走,以后又会被哪个新角儿给穿在身上,心绪是难以平静的。 

  据说那些名角都会花重金请老裁缝打一套自己的行当的,我没有半分银元可缝得这殊荣,最喜欢的那套杜丽娘的扮相也是班子里公用的,在正当红的时候大抵也就是归我的。现在嘛,我只剩自己一副瘦身板了,却还半截入土的。 

  我为什么要唱曲呢?恍恍惚惚中我不由得想。 

  八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水,家里穷得连老鼠也不光顾了。爹娘老忧心不是我们那些个拖油瓶先饿死反倒会是他们先给愁死了,正巧一个教戏的师傅行至江南收徒弟,他们便把我这个最拖累的送了去。我为什么要唱曲呢?我当时听那师傅说这行当都是在贵人前头讨喜的,不说能分到半丝贵气却也有福。然而心中只道不会饿肚子可真好,欢欢喜喜便离了家。 

  可现在呢?什么是贵人?皇帝没有了,总统也去了极乐世界。难道是那些前朝遗留下的格格啊,贝勒吗? 

  若真如此,那我也倒真真讨过贵人的喜了。约莫是出师的第五个年头,我仍在扮些不讨喜不起眼的小角色,日子苦的可紧。那我为什么要唱曲呢?我那时是常常这么想的,没了个前途还不如回家乡耕种。也便真做了些准备,平日里难得有的亮相机会也交予别人了。哪知一日用过早饭回来时被一穿旗袍却又裹小脚的秀丽女子直挺挺撞在怀里——后来才晓得她是个格格——满脸泪水地问我是否真不唱了,真要离开北平。 

  我打小见过的女子都是如师姐那般断了骨头也绝不喊疼的,就以为个个女子都应是这样,因而很是烦她,道:“我为什么要唱曲?又干你什么事?”说着便要离去,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回头看时,女子柳眉紧蹙,嘴唇紧抿,久久才道:“我素来只看先生的戏,您若走了我怎么办?” 

  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但还没打定主意如何做,只默默又上台唱了几回。之后与那女子没了来往(若她送来的那些瓜果、衣裳算是的话,那便有),想来却因她的话,每每我站在台上扮着故事里的人物偏还想她会否在某处观望,于是更加认真了。戏呀,这演着演着就分不清是真是假了,不知何种缘由我就红了满北平。 

  想来听我唱曲的人排到乾门大街也没个尽头,班主笑呵呵地把我的拿手好戏写成了压轴戏目,然而大抵是晚来的春心萌动到了,我最想见的只有那女子。我为什么要唱曲?为了她的心意。可也终于没再见过她。后来我也着人帮我去探听消息,却道那格格是从不留心戏子,连戏也很少听的。我的梦便又碎了。 

  我为什么要唱曲?为了做班主的摇钱树吗?他曾说我是天上降下的福星,注定会多行些善事,因而给我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表演。我跟车轮似的四处滚,疲累却没多少现银可得。这些年头身体大不如从前,甫一入秋便着凉伤了风,以致伤了嗓子。班里早已着力培养着新人了,连郎中却也吝于请的,只将我移到柴房里头了。若不是小七每日来送些吃食,我只怕早死了。如今我倒成了人人厌弃的灾星了? 

  “小七,我想再唱一回《牡丹亭》。”夜色深沉,在小七离去之前我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小七是我的师弟中被教作小生的,和我合一出戏也尚可。 

  “师兄,人家都睡了,怕吵了他们,明日再说吧。”小七面带难色。我心知他不愿和我合戏,我现在的声音可不就像鬼的凄厉吗?我也就不再为难他了。 

  今日他果然没有来。 

  天气真冷,怎么这么冷?外头生息渐渐止了,他们走了吧,我清静了。 

  我把身上的被子裹了裹,睡意渐渐涌来。我又想起师傅说过的话,戏子是讨喜的,是有福的。 

  我为什么要唱曲?人就够难做的,我还偏要做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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