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忻

【原创】遗物

        “原来我也是先生的遗物。”

🔴🔴🔴 

       他们来找我要先生的遗物。

  那是个沉静的秋日,乌鸦停栖在屋外那棵枣树上,丧气的鸣叫声与周遭格格不入。我才吃过晚饭,就听到外头有人砸门,彻底毁了清静。

  “反正你拿着也没什么用,你要是不愿意,我们用钱换也可以。”他们说,看我的目光里带着鄙夷,仿佛我是一件从粪坑里捡回来的衣裳,离近了都能染上脏臭的气息。

  我扫视一圈,这些人我能认个七七八八,都是先生的学生,以前常来寻先生,在书房里围坐在一起,我进去送些茶点,便被他们一齐怒视。

  早十年前我可能还会因为他们这种态度撸起袖子和他们干一架,但日子长了看什么都淡了,是以我只答“好”,让他们明天带着钱过来就是,“嘭”地一声关上了门,眼不见为净。

  我在深秋的寒意中,环顾这小小的院子。

  遗物、遗物,这满院都是先生的遗物。

  窗台下那几盆菊花是先生初春时亲手种下的,说是等采了花拿来泡水喝,先生珍视得很,日日早起浇花,夜里也要去看过一回方才入睡。

  院角那轻轻晃动的秋千也是先生亲手做的,在城郊的山里挑挑拣拣了半个月之久,才找到一块顶好的木头,那一日他满面的笑容,看着那块木头,眼眸明亮,我上前去,想帮他做些事,他却拦住我,回头对我绽开一个极孩子气的笑容,说亲力亲为方可显其心意,方可算作他送我的礼物。我就也笑一笑,却也不能真的闲下来只在一旁看他,转身回房里取了新煮的酸梅汤放在桌上,静静做起鞋垫来。那些鞋垫如今也还在院里的石桌上躺着,我向隔壁的老人家学了好些日子,但手大约是白生出来的,僵的很,直至先生离世也没做出什么好玩意儿来。

  ……

  还有那许多的物件,不过我想那些学生所要的遗物,无非是先生的手稿、书本一类的东西,所以移开视线,到先生的书房里去。

  说是书房,其实不过是一间近几年新砌出来的屋子,什么旁的装饰都没有,又邻近街市,在里边总是不得安宁。先生的书原先都是搁在卧房里的,到我来了,怕我觉得逼仄,才想起再建一间书房。我劝他说不必如此待我,我是当不起的。先生却难得强硬一回,愣是把泥瓦工请回了家里。

  但他有了书房,书也总随意扔着,往往前夜才翻看过的书,第二日便不知去向,急得团团转,再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我便帮他寻书,久之又帮他整理那些书籍,我对这书房,甚至可称了如指掌了,到了现下也极方便,伸手便取了几本书在怀里。

  那是先生出版的诗集。先生的书委实很多,大半是他在各种小书店里花了大价钱买的古书,但这几本于我而言,价值要高出其他的许多。

  先生极爱诗,平生最喜李太白的诗,有时吃着饭呢,兴致上来,也要念上一两首。他又犹爱写诗,朦胧诗、古诗,时而要写几首,见到我便读给我听。我认识先生前连字都不识得,哪里能懂那些诗的意思,只觉得先生的声音真好听,比从前在楼里听过的最好听的乐曲声都要动人,面上不觉露出笑容来。

  他看我这样,大概以为我也喜欢诗,便说等空闲了要教我写诗。

  “我教你识字吧。”

  与我初见先生时他对我说的话重合起来。

  由此可见,先生这个人,实在很喜欢教人的。

  我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回忆起初见先生时的情景来。

  那时我还是花楼里最不起眼的姑娘,日子过的浑浑噩噩。某日有贵人包场,老鸨拉我去凑个数,我疲懒得很,生生在房里睡了一觉才慢悠悠地过去,到时客人中只有一人身边没姑娘了——那便是先生。先生显见是很少来花楼这种地方,十分局促,手脚都不知道放到何处,躲过这个伸来的手,又躲过那个递过来的酒,看得我发笑。

  我坐过去,先生往旁边移了点位置。良久,缄默不语,我很是无聊,以为还不如回去睡大觉,先生这样子想必也不会给我另外的银钱作小费……那厢先生却开口了,问我可曾上过学,平日里可有喜欢看的书。

  我当然没上过学,也根本不看书,顶多去茶馆里听听说书。

  但先生却很开心,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他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字,一笔一划,说是他的名字,又问我叫什么,把我的名字也写了一遍。

  跟画画似的,我难得升起些兴趣,也蘸了茶水来写。先生看过,惊喜地笑了,称我真是极聪明的女子。我也笑,忽然觉得好生没意思,我可听说连小娃娃都会写自己的名字,我这样的,哪里算聪明呢。

  先生确乎是不会察言观色的,那日屋里其他人都搂抱一团,他却拉着我用手指在桌上摩擦了一整日,临走还说以后还来教我识字。

  我早忍不住了,钱既然是已付了的,便直言到:“我识字有什么用处呢,还不是呆在这花楼里。”

  先生似乎是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面带歉然,说:“是我没有考虑到姑娘的景况,姑娘这样的女子,实在不该被困在这样的地方。”

  他走了。过了一段时日又回来,把我从花楼里赎出去,带回了家。

  从前有许多人对我说过要赎我出去,一去了无音讯。先生倒不做声,默默做了大事。

  再回首,已过去四五载了。

  先生果然日日教我识字,直到他染上时疫,药石无医之时,先生躺在床上,形容枯槁,艰难地呼吸着,还伸了手指在我掌心写字。

  我哭得几近昏过去,手上哪里还有感觉,只不停对他说往后再教不好吗。先生缓缓摇摇头,已说不出话来,只握住我的手,可他也使不出力气了,最后是我紧紧反握住了他的手,他就闭了眼,再也没醒来过。

  我到如今也常常去想他那日在我掌心究竟写的什么,因而时时去翻看先生留下的那些书,只是到底不知道了。

  倒教我想起又一段往事来,先生教我识字,教到“遗”字,说是遗失、遗漏、留下的意思。

  遗物,是遗留下来的东西啊。

  我被先生留下在这荒芜的世间了,先生把我落下了。

  原来我也是先生的遗物。

  和那些死物一样。

  但再无人愿意将我珍视地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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