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忻

“我终将死于热爱。”

“Kahn，我仍然希望你是那个能理解我的人。”

【1】

　　我最后一次见Hugh，是在Sabine的葬礼上。

　　当时我正在和Sabine生前最好的朋友Barbara说话，目光不时扫过人们放在Sabine照片前的白色百合花，花瓣被微风吹的轻轻颤动，好像人哭泣时耸动着肩膀。

　　“Sabine是个那样好的人，我不明白，噢，不明白她怎么会因为那么荒唐的疾病就死去了……”Barbara抽泣着，悲伤到无以复加。

　　我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突然瞥见Hugh向这边走来。

　　他穿一件考究的黑色大衣，即使在风中发丝也分毫不乱，从头到脚都写着庄严肃穆、不紧不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Hugh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急切感。

　　Hugh走到我面前，“抱歉，Barbara，我要和Kahn单独说些事情。”

　　Barbara抹着眼泪到一边去了。

　　我看着眼前的Hugh，准备葬礼的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但这张脸仍然让我感到陌生。平心而论，他始终如一的英俊，仿佛希腊神话里的天神，甚至比之儿时多了几分属于成年男子的硬朗，但他眼里的疲倦却比我认识的最辛苦的工人还要浓稠。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才不过三十出头且事业成功的Hugh这样，他也没有要向我解释的意思。

　　Hugh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方向站着他的女助手，他又看回我：“Kahn，我突然有件急事，必须得离开。”

　　“哦。”我点头表示理解，早听说Hugh是很忙的，连这次回来都是一再协调时间的结果，“我会把妈妈的葬礼后续安排好的。”

　　Hugh是个大忙人，我却总有很多时间，是该连着他的份一起做好的。

　　他又不说话了，只定定地看着我，良久突然问：“你还记得Albert吗？”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又被他注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Albert是我儿时最喜欢的布偶熊。

　　“当然记得。”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我还是笑着回答他，正准备详细问他，Hugh却又开口了：“再见。”

　　“……再见。”

　　Hugh转身和女助手离开了，风扬起他的衣角，在我心里划过一道涟漪。

　　我想，等下次见面，一定要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却接到他的死讯。

　　【2】

　　Rita，他的女助手接待了我。

　　这位女士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这时候我才知道Hugh究竟在从事一项怎样的工作，他为军队研发一种新式武器，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却突遭暗杀，临死前将有关的研究资料都藏了起来，但没人知道到底藏在哪里。

　　“或许你会知道。”Rita说，“Hugh以前总提起你，你大概是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了。”

　　“然而他是真的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只是想要带走Hugh的遗体而已，并不想掺合进这些事情里来。

　　Rita看上去也并不失望，只是在我起身告辞时，她又嘱咐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3】

　　我躺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我真的开始想，Hugh究竟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暗示过我可能藏东西的地点。

　　但是没有。

　　Sabine死后是我和Hugh时隔数年的唯一一次相见。

　　我们呆在一起的那几天，其实也没有更多的相处。

　　我突然发现，我对Hugh这个名义上的兄弟其实了解得很少。

　　【4】

　　我第一次见到Hugh，是在十七年前的Hamburg，Sabine的庄园里。

　　Sabine领着我，跟我说这就是我将来要生活的地方。

　　大片大片的矢车菊，蓝的，粉的，白的，紫的，都绽放在院子里，风一吹，随风摇曳，那一瞬间我们好像站在花的海洋里。

　　Sabine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噢，我忘了跟你说起Hugh了，他是我一点都不可爱的儿子，比你大几岁，你们今后一定能相处的很好的……”

　　她大声呼唤起“Hugh”来，一副不把人叫出来不罢休的架势。

　　很快从屋里走出一个少年来，手拿一本大部头，看看Sabine，又看看我，终于走过来。

　　“Hugh，这是Kahn，以后就是你弟弟了，要多多照顾他哦！”Sabine激动地向少年介绍到。

　　与她的激动不同的是，我很紧张，那少年仿佛是个清冷的矜贵少爷，连袖口都是描金线的，和我从前接触过的同龄人都不一样，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和他握个手。

　　少年却只看着我，并不动作。

　　我被他盯得更加紧张，一时间只能注意到他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清凉的怀着生机的色彩，却透不出半点情绪来。

　　很久，他将大部头往腋下夹了夹，空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你好，Kahn。”

　　他连手都是冰凉的，在一个平静温暖的午后，显得如此的突兀。

　　我和Hugh就这样成为了兄弟。但大多数时间我们都不在一起，Hugh在离庄园很远的公学里上课，只在假期回来。他在庄园时也从来独自呆在书房里，连饭菜都是女佣送过去。

　　“或许他是真的很讨厌我，所以不想见到我。”我想，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我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Sabine大概是发觉了我的不对劲，一脸神秘地拉着我到书房门口，“想不想看看Hugh在干什么？”

　　我点点头，又摇头，一方面是真的有些好奇，一方面又怕再打扰了Hugh让他更讨厌我，可那边Sabine已经推开了门。

　　屋里的景象都展露在我眼前。

　　堆积在地板上的书籍，还有随处可见的演算纸，最显眼地则是俯案奋笔疾书的Hugh，一刻不停。

　　阳光轻抚着她，但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默默退出去，Sabine温柔地凝望着我：“Hugh最近正忙着写出一篇完美的论文呢，他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什么事情都不理会了。”

　　原来是这样。

　　“他还是很喜欢Kahn的，每次回来总问起你呢。”

　　我觉得脸热的很，我先前居然那样想Hugh，心胸真是太狭隘了。

　　我想我得做点什么来弥补我误解Hugh的过错。

　　【5】

　　我抢了女佣的工作，开始给Hugh送饭。

　　每天蹑手蹑脚地进去，生怕打扰Hugh，幸而Hugh从来头也不抬；有时也采一把还带着晨露的矢车菊，放在他桌上，第二天看见那花还好好地插在花瓶里，便满心愉悦。

　　Hugh完成论文的那天阳光明媚。我坐在院子里的草地上识字，忽然觉得光线暗了暗，头顶上响起一个清冷冷的声音，“谢谢你的花，Kahn。”

　　是Hugh。

　　我受宠若惊。原来他也不是真的什么事情都不理会了，正想和Hugh再说点什么，他却已经快步走远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换上了公学的制服，又到了返校的时候了。

　　Hugh再次回来时已经入秋了。Sabine在餐桌上问起那篇论文的结果，他只平静地说被刊登了，并把一个装了稿费的信封放在桌上。

　　“不愧是我的亲亲小宝贝。”Sabine快乐地笑起来，大有扑过去拥抱Hugh的架势，但她最终只哼着歌把钱收起来去找好友了。

　　女佣收拾了餐桌，我和Hugh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气氛几乎凝滞。

　　我听见挂钟走动的声音，我的心也跟着跳动，当然，要快上很多倍，还是我先开口打破沉默：“Hugh，妈妈说你以后会成为一个科学家，是真的吗？”

　　Hugh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只是侧了半个身子看向我，绿色的眸子里映着我的脸。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好半晌，Hugh终于出声了，他说：“当然。”

　　这像是一个破冰的信号，那时还是个孩子的我不自觉露出了笑容，连发炮般问他：

　　“像Isaac Newton那样？”

　　“或者Robert Hooke那样？”

　　“我不会像任何其他人，我只会是我自己。”

　　Hugh说，态度甚至有点狂妄。

　　说起那些科学家，Hugh的话一下子就多起来了，我也用我刚在学校里学到的浅薄的知识去附和他。

　　那天我们整整聊了一晚上。Hugh跟我说了许多有趣的科学知识，我虽然一知半解，但仍然算是愉快的交谈。

　　他的态度是我来到这个家后前所未有的柔和。乃至于Sabine串门回来时都觉得惊讶，“Hugh从来不爱说话。”

　　她突然笑了笑，“看来Hugh真的很喜欢你。”

　　哪有的事，Hugh分明是喜欢科学啊。我腹诽，转头又跑回房间里去看Hugh提到过的书，试图补充一下知识，但那些书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能认识里面的单词的程度而已。

　　【6】

　　整个假期我都跟在Hugh身边，并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真是个厉害的人。

　　那些我花了好几个小时都做不出来的数学题，Hugh几分钟就可以得出答案；他的动手能力也极强，用几个废弃的零件就给我做了一台简易收音机；且Hugh每天不是在看书学习，就是在论证自己的新猜想。

　　相较之下我真的只是个无聊的小屁孩而已。

　　“Hugh，你是怎么产生了想当科学家的想法的？”

　　屋外太阳西斜，屋里我看着依然在不断演算的Hugh，忍不住问到。

　　“科学家”这个职业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在我以前生活的福利院里，孩子们每天不过是想着活下去。我倒是不用担心是否能活下去了，但是究竟怎么个活法又成了问题。

　　我等了一会儿也不见Hugh回答，发现到晚餐的时间了便打算照常去帮他拿饭，这时候Hugh却叫住了我。

　　“Kahn，是因为热爱。”

　　“热爱”这个单词，他咬字极重。夕阳的余晖映射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却又让他显得格外庄重严肃。

　　“人最初对一份工作产生向往，大多是因为热爱。”

　　“Kahn，你有热爱的事物吗？”

　　我愣住，我好像没有我所热爱的。

　　我摇了摇头。

　　“也许你会适合做我的助手。”

　　Hugh突然笃定道。

　　那一刻的他好像会发光，是天上最亮的星子。

　　他这样说，也算是一个邀请吧，我喜不自胜，忽然间找到了方向般，用力地点了点头。

　　【7】

　　假期结束后Hugh又回公学了。但我却常常能听到他的消息，都是从我的同学那儿听来的，不是和导师发生了冲突，就是和同学意见不合，似乎Hugh总有与别人不同的想法……

　　Sabine却从不为Hugh的不合群担心，她认为天才都是与众不同的、古怪的。

　　直到圣诞，Hugh又回来了。

　　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月，但他变化很大，骨子里的锐气几乎要透出来，仿佛一把人形的刀。

　　Sabine便开心地让Hugh带我去商场选购圣诞礼物，说这是我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圣诞，意义非凡，一定要有一件最合心意的礼物。

　　Hugh只沉默地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和Hugh一起出门，特意换上了新做的衣服。

　　汽车在那时还未普及，因此我们是坐马车去的。又要避着人群，所以马车走的很慢，我有些无聊，想和Hugh说话，说什么都好，安静地坐在车里实在太压抑了。

　　Hugh却没有要同我讲话的意思，他静默地望着沿路的风景，自己也像是一副画里的风景。

　　我看了一会儿，无聊地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你想要哪种类型的礼物？”

　　进了商场，Hugh第一句话便是问我。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想好，于是我们便在商场里转悠起来，但Hugh始终通身冒着冷气，俨然极不开心。

　　期间我们遇到他在公学的同学，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不开心——Hugh彻底和导师闹翻了，在研究方面他们的想法截然不同。

　　“他太愚昧了。”Hugh平静地说，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老师，“一味的守旧，那样是研究不出成果的。”

　　我无条件支持Hugh，听他又继续说：“他不会影响到我，马上就好了。”

　　说完他就又不说话了。

　　我们最终选中了一只棕色的布偶熊，蓬松而柔软。

　　“Hugh，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店员跟我说当一只布偶有名字时，它就有了生命。”我开心地提议到。

　　而Hugh这时也总算稍稍缓和了情绪，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在我期待的目光下过了很久才说：“Albert如何？”

　　我举双手赞同。

　　Hugh这么聪明，他取的名字一定不会有错。

　　庄园里灯火通明，Sabine准备了一顿大餐，我们快乐地大吃了一顿，开始拆收到的礼物。

　　Sabine给我准备的是一个漂亮的音乐盒；让我意想不到的是，Hugh居然也送了我礼物，那是一本Isaac Newton的著作，而且是已被翻看过的，还在里面留下了不少批注。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Sabine在一旁笑：“所以我说要让Kahn你自己去选一份礼物嘛，不然只能收到Hugh这样的礼物哈哈……”

　　好吧，我明白了，Hugh热爱科学，他送的礼物都要与科学有关。

　　惨遭Sabinn嘲笑的Hugh倒仍然一脸平静，低头凝视着我送给他的钢笔，淡淡地对我道了谢。

　　【8】

　　细细想来我和Hugh这么多年来真正相处的时间也就只有那短短的一段时光而已。

　　Hugh在过完圣诞后又离开了，不是回公学，而是去一个他称之为“理想”的地方。

　　那天天还没亮，我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一道让人无法忽视的视线挣扎着睁开眼，就看到Hugh坐在我床边。

　　Hugh换上了外出时的大衣，目光沉静，如果他不说话，就活像一座雕塑。

　　我揉揉眼睛，不解地看他：“Hugh，你怎么在我房里？”

　　“我要走了。”Hugh说，“去Berlin，那里有人愿意支持我的研究。”

　　这是好事啊。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既然在公学里没人支持Hugh，在别的地方……还是首都却有人支持他，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那恭喜你了，终于找到能理解你的人了。”

　　一阵沉默。

　　“他们不理解我，Kahn，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他们只是在我身上看到了达成目的的希望罢了。”Hugh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既然这样，不去也可以啊。

　　眼前的Hugh忽然陷入了消沉里，整个人笼在阴影中。

　　“Kahn，这可能是我实现理想的唯一机会了，我会尽力保持我的热爱，纯粹的热爱，不为任何其他所利用。”

　　“Kahn，我希望你是那个能理解我的人。”Hugh起身打开门，“我在Berlin等你。”

　　他走了。

　　我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伤感，跳下床，飞奔出去，喊住已经走下楼梯的Hugh：

　　“Hugh，我会去的！”

　　“你要记得我，记得Albert啊！”

　　【9】

　　回忆到这里，我多少觉得有点愧疚。

　　因为我食言了。

　　我没有去Berlin找Hugh，也没有做他的助手，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信都没给Hugh写过。

　　我努力地尝试过了，但我发现我对Hugh喜欢的科学确实提不起更多的兴趣。

　　Hugh在的时候，我很崇拜这个厉害的哥哥，为了和他亲近，所以愿意去了解那些对我来说太过深奥的内容；他不在，我慢慢发觉我更爱的是文学，全身心投入进文学的世界里。

　　Hugh好像也忘了当年那个约定，一年比一年忙，回家越来越少，只在我最开始写作的几年里帮我介绍了好几个出版商。

　　我们渐行渐远，或者说我们从未走近过，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

　　Sabine的葬礼期间，Hugh也整天呆在书房里，半步也不出来；我们偶尔在过道上遇见，也不过远远地点点头。

　　现在Rita突然跟我说Hugh总提起我，还说什么我是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唉，我难受地又翻了个身，不经意间瞥见床头的Albert，自从Hugh在葬礼上问起过后，我就一直把这只熊带在身边，试图弄清楚里面究竟深藏着什么秘密。

　　“你还记得Albert吗？”Hugh泛着凉意的声音回荡在我脑海里。

　　我突然想到什么，把布偶熊从头到尾摸了个遍，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终于在其胸前的铃铛里找到一张纸条。

　　是Hugh的笔迹，我把他送我的书翻看过许多遍，批注就是这种字迹。

　　“我终将死于热爱。”

　　“然而热爱至死仍应是纯粹的。”

　　“它不应为了战争。”

　　【10】

　　Rita多次来问没有结果，终于允许我带走Hugh了。

　　“我要把他葬在家族的墓地里。”临行前，我对Rita说，Sabine，包括Hugh的父亲，都葬在那里，风景很好，以后我也会时常去看望他们。

　　Rita点点头，祝我一路顺风，并提出要是之后我想到Hugh可能把资料藏在哪里了，一定要拍电报告诉她。

　　我点头答应了。

　　但是我想我是永远不会想到的，Hugh也不会希望我想到。

　　车窗外的景色似乎一如许多年前，从工厂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随风四散，人们来来往往，并不为那些呛鼻的气息变色，又似乎不一样了，街市上聚集着高谈阔论的青年男子，个个春风得意一脸喜色，为即将到来的战争而兴奋。

　　真是奇怪。Hugh当年静静看向马车外的时候，有想到会是如今的景象吗。

　　我无从得知。

　　正如我无从得知Rita所说的Hugh被暗杀究竟是被哪一方主导的，无从得知Hugh是什么时候写了那张纸条并塞进铃铛里。

　　我就只知道纸条上的内容而已。

　　【11】

　　“我仍希望你是那个能理解我的人。”

　　“以及……”

　　“再见，Albert。”

                                                   【完】